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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 第八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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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 第八十六章

◎“雲正將巾幗不讓須眉。”◎

九月二十五日, 官家傳召張殊南入宜春苑覲見。胡內侍立於宜春苑宮門下,遠遠瞧見一抹朱紅不疾不緩地走在宮道上,身形頎長, 意態從容。

張殊南走到胡內侍面前, 作揖道:“中貴人。”

胡內侍客氣回禮,道:“張承旨, 請隨臣來。”

一路至花梳殿,桑皇後禦座於官家右手, 昭寧公主坐在她身邊。賢妃落座於皇後下首, 香山公主亦在身側。

自打桑太師出面替樞密院說情後,官家已清楚桑皇後的意思, 為了打消賢妃的念頭, 他早早地在朝中替香山公主物色駙馬, 在去歲定下了杜國公家的公子。

這位杜公子面容俊朗, 精通詩詞歌賦,據傳生活上十分有雅趣情調。恰好他近年來屢屢落榜, 實為駙馬的最佳人選,官家私下曾和胡內侍說:“封他做個駙馬都尉, 往後再承襲爵位, 甚好甚好。”

有這麽一層緣故在, 賢妃今日出現得很不應該。

“殊南到了啊。”景泰皇帝從殿外走進來,擺手免了眾人禮數,入座後笑道, “今日是家宴, 無需拘禮。”

好一個家宴。

張殊南不動神色, 入座後, 擡眼正好能看見香山公主哀怨的神情。

賢妃今日前來, 是特意來看桑皇後出醜。她瞥見自家女兒一副沒出息的樣子,桌下的腿不著痕跡地撞了她一回。

不出意料,張殊南日後定是要拜相封侯的,而駙馬多擔任虛職,堂堂皇後要招狀元郎做駙馬,這是毀人前程,動蕩國本,定是要被臺諫們筆伐口誅,主張廢後也是極有可能的。

她與皇後分庭抗禮多年,最是了解皇後的脾性,如果不是她極力想讓張殊南選尚香山公主,皇後也不一定會淌這趟渾水。

至於官家……官家也不想招惹那群臺諫,不然怎麽會將此事一拖再拖?

這頭官家命開宴,席間未聞笑語,略顯沈寂。張殊南率先舉杯敬謝官家賜宴,這才與昭寧公主對上視線。

他神情平淡,向她微微頜首,韋元同臉頰飛霞,卻不做扭捏態,對上劍眉星目,輕輕點頭回應。

賢妃瞧見倆人情態,笑道:“我心中有一疑惑,想請張承旨解惑。”

張殊南道:“賢妃娘子請說。”

“聽聞張承旨還未成家,如今可有婚約?若無,又是怎麽個緣故耽誤了?”賢妃頓了頓,朝著官家與皇後說,“我見張承旨儀表堂堂,清新俊逸,故而心中十分納悶,如此青年才俊,在汴京城中應當是很搶手的。”

張殊南道:“婚姻之事,須由父母做主。雙親早逝,家中無人做主,故而耽擱了。”

賢妃漏出一抹名曰同情的神情來,向官家道:“官家可要替張承旨做主啊。”

上方的韋元同默默地註視著角落的一盆綠菊,母親雖一直背著她,但她隱約還是聽見了風聲。有一回仁明殿的內侍們聚在彩簾前輕聲議論:“王相公又遞了名帖入禁,我遠遠看見隨行的還有張承旨。高官厚祿雖好,哪有皇親國戚來的舒服,這張承旨是想明白了。咱們公主九年來初心不改,終於求得了正果。”

當真能如她所想一般幸福圓滿嗎?躲在彩簾後的韋元同莫名有些擔憂。

官家握著酒杯,尷尬一笑:“是,賢妃說的不錯,是該由朕來做主。”

桑皇後自上首望向張殊南,笑意漸濃。

張殊南微微扯了唇角,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旋即起身走至殿中,向官家行了叩拜大禮,聲音又平又緩,聽不出情緒:“狀元巡街那日,臣在馬背上回頭望見宮墻上的昭寧公主,心悅之,請官家準許臣尚公主。”

韋元同的臉色一點點敗落,甚至有些哀傷,她記得清楚,那一日的張殊南始終平視前方,不曾回頭。

桑皇後燦然一笑,故作驚訝:“想不到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在,細算起來整好是九年前的事了。”

賢妃瞪著眼睛說不出話,上頭的景泰皇帝也沒好到哪裏去,沒想到皇後竟能有如此手段,叫張殊南心甘情願地求娶昭寧公主。

官家沒答應,也沒拒絕,只是幹笑了兩聲:“好好好,朕知道了。”

散宴後,張殊南緩緩地走在宜春苑的小徑上,昭寧公主打一塊假山後繞出來,風簌簌地吹起她地裙擺,她沈默地擋在路中間,半晌後,一雙淚眼對上他的眼睛,口吻仍舊溫柔,並沒有指責:“你是同我母親商量好的嗎?”

“是的,昭寧公主。”張殊南淡淡道,“臣有事懇求殿下相助,殿下希望臣能請旨尚公主。難道公主不知道嗎?”

“不,不。”韋元同搖搖頭,“我知道。”

韋元同低垂著頭,害怕讓張殊南看見她告白時緋紅的臉頰:“那段話是我母親教你的吧?其實應當反過來說,是我站在宮墻上望見你一眼,自此念念不忘。那麽你能告訴我,具體是為了什麽事嗎?”

張殊南默然朝後退了兩步,凝視著她:“不能。”

他隨即告退,留下韋元同楞楞地站在原地。

是夜,雲霽沐浴後坐在暖爐邊烤火,她歪著頭去擰濕發,水珠滴落在暖爐上,順著雕花的空隙滲入爐中,時不時炸出一聲脆響。

崔清桐端著一碗烏雞湯走進來,笑道:“我聽下人說,你泡了近半個時辰?”

“泡在水裏,舒坦。”雲霽用帕子將頭發裹好,接過雞湯,吹開澄黃清亮湯面,小口抿著,她輕輕嘆息了一聲:“真像母親熬的雞湯,你同她學的?”

“是的,雲安說你一定想這口了。”崔清桐坐在她身邊,就著搖曳燭火仔細看人,撥開她眉頭上黏著的一縷濕發,“是個狠心丫頭,兩年來沒寫一封家書。母親經常來信問你,你哥哥沒轍,變著花樣糊弄二老。”

一碗雞湯下肚,雲霽方才帶著歉意地口吻道:“怕你們牽掛,也怕自己分心。”

崔清桐幫她擦發,曾經青色如瀑,墨汁般油亮順滑的頭發,現在又短又毛糙,好像枯枝幹草。

擦到半幹,崔清桐又取來一罐茉莉花頭油,輕輕緩緩地打理。

淡淡的清香伴著昏黃燭光,雲霽慢慢地閉上眼睛,昏昏欲睡。

“醒醒。”崔清桐推了推雲霽的肩膀,“披一件外袍去書房,明日朝會,你哥哥有事要叮囑你。”

雲霽揉了揉眼睛,伸了一回懶腰,路過鏡子時有一瞬間的呆滯——她好久沒有作小娘子打扮了。

雲安坐在書房裏等她,明日朝堂上定是一場苦戰,唇槍舌戰下隱藏著刀光劍影,不見血,殺人於無形。

他只是八品國子監承,甚至沒有上朝會的資格,他是一個沒用的哥哥。

想到這裏,雲安不由地長嘆一聲,恰逢雲霽推門入內:“好端端地,怎麽嘆息了?”

雲安讓她坐過來,一改愁容:“你聽錯了,是打了哈欠。你明日要早起,我不耽誤你休息,只是有幾句話要叮囑你。”

“明日朝堂之上,不論臺諫們說什麽,你左耳進右耳出,不要出言反駁,更不能起爭執,明白嗎?”

雲霽問:“哪怕他們向我發難,我也要裝聾扮啞嗎?”

雲安快速答道:“是,你無需多言,會有人替你周全的。”

她顫了顫唇:“張殊南嗎?”

原來說出他的名字並不算難,雲霽側過頭,假意去看架子上的花瓶。

“他還在樞密院嗎?放著人人羨慕眼紅的端明殿學士不做,非要去討嫌的樞密院任職。咱們家欠他不欠人情,等過兩日閑下來,你領著我登門道謝吧。”

她這一番話說得不陰不陽,雲安聽出來不對勁,怕不是雲霽知道了什麽?

張殊南這兩年與後族頻繁走動,就連久不見人的桑太師府上也經常傳出誇讚的話:“殊南乃棟梁之才,日後必能載入國史。”

眾人都在猜,若張殊南選尚昭寧公主,官家是否會打破舊例,繼續讓其擔任實職?這事說大也大,說小也小,無非是看官家想不想讓後族獨大了。

雲安故意問她:“又在鬧什麽變扭?”

雲霽道:“我是真心實意謝他。行了,不和臺諫們鬥嘴,我記下了。”

她彎腰去撿地上的一瓣花,衣服穿的寬松,長命鎖從領口掉出來,雲安眼尖,發現缺了一角。

“不是讓你貼身戴嗎,怎麽還能磕著?”雲安無奈道。

雲霽摸著那塊缺口,笑道:“是貼身戴的,企鵝裙以汙二兒期無耳把以正理本文還得謝它救我一命。去年冬天巡防時被契丹人伏擊,有一箭直奔心臟來,幸虧韓自中把我推開,正巧射在了長命鎖上。”

她說得雲淡風輕,雲安聽得頭皮發麻,好半天才說:“韓將軍家那小子?”

“是呢,現在是我的副將。”雲霽打了個哈欠,“我困了,等明日我回來再說吧。”

九月二十六日,醜時三刻,韓武與韓自中騎馬候在雲府門口,流星兩日沒見到主人,有些躁動不安。

雲霽頭發整齊地用玉冠束在頭頂,身著湛藍長袍,腳蹬鹿皮靴,幹凈利落。

雲府大門一開,韓自中笑著朝她招手,雲霽努努嘴:“大哥,那就是韓自中。”

雲安與崔清桐送她至門口,雲霽摸了摸流星,翻身上馬,道:“回吧,不必擔憂我。”

行雲流水,英姿颯爽。

雲安攬著崔清桐的肩膀,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身影,感嘆道:“真是大姑娘了。”

至大慶殿外廊第一道門,天已灰蒙蒙的亮,普通官員在此下馬、下車,步行至大慶殿第二道門,進入文德殿院子。

雲霽跟在韓武身後,他們三人在一群紅衣郎、綠衣郎裏顯得格格不入,特別是雲霽,總是有目光落在她身上,畢竟開國以來頭一回有女子上朝。

幾位相公坐在堂中喝茶休息,唯有王清正站在院子裏,他笑說:“人老了就該多動動,不然這把老骨頭要生銹的。”

她一眼就看到了張殊南,他站在哪,哪裏就是一道景色。

韓武上前與王清正作揖,王清正喜笑顏開,拍著他的肩膀道:“不錯,老夫果然沒看錯人。”

他的視線卻越過肩膀,落在雲霽面上。

雲霽不卑不亢,作揖道:“王相公,末將是寧武關歸州營正將雲霽,這位是副將韓自中。”

王清正打量道:“百聞不如一見,雲正將果真是世間難尋的奇女子,應了一句古話——”

“殊南,你說呢?”王清正故意點他。

張殊南目光靜靜地看著雲霽,一眼,兩眼,微笑道:“雲正將巾幗不讓須眉。”

四目相對,他笑得疏離,雲霽率先錯開目光,客氣道:“張承旨謬讚,末將愧不敢當。”

韓自中上前一步,看向雲霽:“你要是當不得,那天底下的男子都得羞愧死了。”

韓武沒想到韓自中竟如此大膽,瞪著眼睛,低聲訓斥他:“不得無禮!”

他賠笑道:“犬子無知,張承旨莫要怪罪。”

張殊南這才將目光從雲霽面上挪開,僅僅只是看了韓自中一眼,聲色平平:“韓副將說得不錯。”

上朝時,雲霽與韓自中立於武官末端。

雲霽大致估了估,自己與張殊南之間隔了四五十人,就連明威將軍韓武,也只能站在張殊南斜後方的位置。

他真的是很得官家信任和喜愛,雲霽默默地想。

待百官站定後,內侍卷起皇帝禦座前的珠簾,朝會便正式開始了。

官家先與杜宰相、幾位相公循例議事。議事畢,他又點了明威將軍韓武出列。

今上笑道:“韓卿一路辛苦,寧武關兩位少年將領可隨你一同歸京?”

雲霽與韓自中出列上前行跪拜禮,官家在上前已知曉名震關外的雲霽是個女子,他笑道:“雲霽再上前一步,好讓朕看清楚。”

雲霽正好立於到張殊南身邊。

今上看著雲霽說:“上朝前朕才曉得你是女子,朕要治明威將軍欺君之罪,你可有要說的?”

雲霽作揖道:“官家容稟,韓將軍並非有意隱瞞,是臣的意思。”

“哦,為何如此?”官家問道。

雲霽正色道:“當世認為女子該深居閨閣,臣想證明,女子若有志向,亦能為國效力。”

諫官吳雍道:“內外有別,古人曰:婦人有三從之義,無專用之道,相夫教子、侍奉公婆何錯之有?”

“無錯,但不該以相夫教子、侍奉公婆為鐵律讓舉國上下的女子奉行。”雲霽反問,“大人覺得,我不該披甲上陣嗎?”

姚相公輕哼一聲,道:“你只是個例。”

今上愛看諸臣鬥嘴的毛病又犯了,他並不出言制止,饒有興趣地想看這位“鐵娘子”如何化解。

雲霽還要再辯,張殊南默默出列,自然地擋在她身前。

她看著身前的緋袍,神情楞了楞,想起從前還在臨安的日子。那時候,她最喜歡跟在張殊南身後,像他的小尾巴。

“臣以為,雲霽想強調的是一個字,該。”他微微躬身,“宋國男人可通過科舉入仕,募兵入伍,有大把的機會一展拳腳。姚相公適才說的極有道理,因為世人皆認為女子只能安於室內,所以才會有個例。如果可以建立相應的選拔制度,臣相信,雲霽不會是個例。”

雲霽心頭一熱。

此話一出,朝堂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,你一言我一語,愈演愈烈,甚至兩撥人有吵起來的趨勢。

無非是樞密院一波,三司使一波,中書省看熱鬧。

“荒謬!”姚相公咳嗽一聲,正想繼續說下去,卻被桑太師打斷。

桑太師眼睛半睜半閉,摸著白花花的胡子,坐在官家特賜的椅子上,問:“立君啊,聽說你家公子今年又落榜了?”

姚相公僵在原地,沒想到桑太師說話如此直白,當著官家和諸臣的面讓他下不來臺。

“張承旨可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,休沐時可以請他去府上提點一二嘛。”桑太師樂呵呵的,“又聽聞姚公子射箭十有九不中,也可以請雲正將指點。”

桑太師被小黃門扶著起身,朝向官家,官家立刻坐得端正。

今上曉得這場戲是看到頭了,張殊南的提議推後再議,由內臣宣布早已擬好的旨意:以寧武關歸州營雲霽、韓自中為致果校尉、致果副尉。

散朝後,諸臣紛紛離開宮城,韓武被請去樞密院議事,他讓韓自中送雲霽回去。

倆人並肩而行,雲霽忽然覺得身後有人在看,她一轉頭,只看見一片緋紅衣訣消失在一道宮墻後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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